· 8214字 · 17分钟

这是一个关于释怀的小故事,那些我们内心里耿耿于怀的执念最后都消失了嘛?

第一幕 🔗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只有到了夜晚,游客们都离开了以后,白日里喧嚣的月湖才有了几分清净、寂寥的意味。此时此刻吟这首诗倒不是因为诗意与当下的景象多么相符,只是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教我吟这首诗的人而已。遇见寒山的时候,作为一缕孤魂的我已在世间飘荡了几百年,早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去。那天晚上月华如瀑,我随风飘到了一处客岩幽窟中,洞中未燃烛火,冰冷的石床上躺着一个已经僵硬的人以及一团薄薄的黑雾。我观察了那团黑雾好一会,看着它数次努力想凝结成一个人的形状却总是失败,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它才哀伤地叹了口气不再执着于形状,也才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

原来当天晚上死去的人名为寒山,而那团黑雾来源于他生前的一丝执念,便也称之为寒山吧。我问寒山那份执念是什么?寒山答,素日累积的诗篇都写在这石间树上,已经遁入空门之人残存于世最后的愿望是,那些诗能在随着树干被风雨磨损掉之前被世人看见。后来我陪着寒山在山林间待了几年,终于等到有人发现了他写的诗并且还用纸笔抄录了下来。而寒山在心愿达成后都没给我留几句话就突然消失了。此后我又在世间飘荡了一千多年,眼看着人世间经历了无数次朝代更替、政权更迭,也旁观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月圆月缺,最终选择在月湖落脚。我曾遇见过许多像寒山一样的孤魂,幸运一些的会在诞生几天后就达成心愿,不幸一些的会在等待数年后才完成心愿,总之他们最后都消失了,至于他们消失后去了哪里就不曾得知。

我有时候会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我是这样的不幸,在世间飘荡了这么久,久到忘记了心愿是什么,既然不记得心愿是什么,又何来夙愿得偿之说呢?

望着月湖里盛开的荷花,我忽然又有了诗兴,正想要接着吟诗却差点被一个闪光灯闪瞎我的狗眼。深呼吸~吸~呼~调整心情,我尽量不去理会,也尽量回到刚才月下赏荷的诗意感受中去,却又被闪光灯闪了一下。深呼吸~吸~呼~吸~呼个锤子呼,我终于忍不住对着那个在月湖拍荷花开闪光灯闪别人的人大骂一声:“滚开!”拍花人显然是吓了一大跳,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收拾好摄影设备撤离了。

“唉,何必呢。”

“谁?谁在说话?”难道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可我四处看了看,除了看到刚才那个拍花人落荒而逃的身影外再无其他。

“我在这里!”

循声望去,原来河岸边的一棵大树顶上站着一个人,看起来应该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凡人,而是跟自己一样虽然不属于这里却因为某种原因依然存在着的人。

那人看到我望着他,微笑着说:“你好,我叫海故,大海的海,故人的故。”他自我介绍完便施施然从树顶飞到了我面前,接着又柔声说:“我是来帮你达成心愿的!”

“呵,心愿?”我冷笑一声,心想,难道我不知道自己一直这样虚无缥缈地存在着是因为夙愿未偿嘛!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愿是什么,一个陌生人又怎会清楚呢!我用充满质疑的眼神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恰好路过,见你即将沉溺于黑暗之中,于是出手相助。其实你已经忘记自己的心愿了,对吗?要是相信我的话,不妨说给我听,你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知为何我竟突然觉得海故提问的样子很亲切,他说这些话的眼神看着也十分真诚可信,但我却并不会就这样相信他。我转身跳进月湖,将全部身体浸入湖底淤泥中,尽量像一条泥鳅一样游动,然后再抽离出湖底,带着沾满肮脏淤泥的身体走到海故身前,嚣张地问他:“你说的沉溺于黑暗是这样子的嘛?”

“不是!”海故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说:“其实把你的故事说出来对你并无妨碍,但是你不信我的话就算了吧。”

“唔,确实说出来是没关系的。其实我记不太清了,”我一边再次跳入湖中清洗身上的泥,一边继续说着:“大概记得生前应该是一个嗜好收集乐器的人,有一天我看到收集的一张古琴似乎是放坏了,当时心想要是自己曾用这张琴弹奏出优美的乐曲就好了,然后就怀着遗憾的心情在妻子儿女的注视下死去了,再然后不知怎地就飘到了这里。”

海故认真听完后,沉默地思考了一会说:“根据我的经验,你的这缕孤魂应该来源于生前的一份执念。倘若我告诉你,一旦心愿达成,你将永远消失你可愿意?”

“愿意啊,为什么不愿意呢?但是你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吗?”我心想,反正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存在着了,能够消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海故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根据你刚才的描述,我猜应该跟乐器有关。正好这月湖附近有一个音乐厅,我们去听听看吧。”

第二幕 🔗

月湖岸边确实有一座音乐厅,在我遇到海故的这天晚上,音乐厅里正在上演的是一场交响音乐会,上半场演奏的是肖邦清新激越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下半场演奏的是普罗科菲耶夫变化万千的《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听完音乐会后,海故问我感受如何,我答道:“很好听!可是我不太喜欢。”海故恍然大悟,我生前是千百年前的古代中国人,自然是听不惯西方古典音乐的。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海故带着我听了很多场音乐会,有古典民乐音乐会、吉他音乐会、钢琴音乐会,还有一次交响音乐会。那些音乐都很好听,可惜我偏偏都听不懂也就无从喜欢起来了。

海故非常疑惑地问我:“明明你生前嗜好收集乐器,可为什么听了那么多美妙的音乐却都不喜欢呢?”我自己也感到迷茫,但听了这么多音乐后有一些记忆开始出现在我脑海里。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曾跟着父母一起听到过一次堪称绝响的古琴演奏,可惜的是弹琴的人在弹奏完成后就被杀害了,古琴和琴曲也都从茫茫人海中遗失,此后再也没听过。巧合的是,长大后我又无意中得到了当年那张古琴便宝贝地收藏起来,也是从那天起对于收藏乐器的嗜好一发不可收拾,而死前引起遗憾心情的也正好是那张因为放置太久却从未弹奏而坏了的琴。

我将这些说给海故听,他再次恍然大悟:“所以你的心愿跟那张琴有关,等我一会,我去查探一下琴的去处”,说完他就消失了。

其实我知道被我放坏了的琴后来辗转流传到了一位天赋异禀的琴师手上,原本琴身上拱、夹带杂音的古琴被珍惜它的人弹奏了半年以后竟然恢复了原样变得低音清亮、高音厚重,后来此人成为了一位古琴大师,有无数古曲通过她的手用那张琴完美地演绎出来。更巧的是,再过几天她会来月湖旁的音乐厅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我当然会去听。

之后的几天,海故都没有出现,我猜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吧。到了古琴音乐会当晚,音乐会一般七点半开场,但我六点半就在岸边徘徊等候。月湖四周围绕着矮山和新起的高楼非常遮挡视线,虽然傍晚出现了好看的晚霞,但我竟找不到一个高地可以欣赏完整的日落。我望着天空,天上薄薄的云层像是被风搅拌过一样,有些风筝竟飞得比云还高,好多年没有放过风筝了啊,上一次放风筝是……突然,一个名字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也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绿华!我生前的妻子名为绿华。她很擅长画画,而我很擅长扎风筝,有一年中秋节我们一个花灯也没有放,而是在傍晚的时候溜到山上去放风筝,我记得她看见我们的风筝飞到了月亮附近非常开心,她笑嘻嘻地问我,“山今,我们每年中秋都来这里放风筝好不好?”“好啊”,我高兴地回答。

原来我的名字叫山今啊,也不一定,在我生活的年代,人们会取正式的名字以及表字,也许我的真名别有其他,只是表字山今,但我只能记起山今二字了。虽然我记起了妻子的名字,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她的样子。似乎她曾为我养育了几个孩子,但我也都不记得了。

音乐厅前面有一处现代的喷泉,有家长带着小孩在那里玩耍。说实话,我曾经很讨厌现代的一切包括人类。我刚来到月湖的时候,这里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空寂,待久了以后我把月湖看作我的家。可是几百年后,月湖附近开始有人类聚居,到了夏天他们会采摘月湖的荷花和莲蓬,到了秋天他们会把月湖湖底的莲藕挖出来吃。他们扰了我的清净,我也会偶尔出声吓吓他们。以前我总以为,是我先来到月湖,所以月湖是我的家园,月湖理应属于我,那些人类是后来的,使他们强占了我的家园。后来,我慢慢明白到,这片土地不分先来后到地接纳了一切,虽然他们来得晚,但月湖也属于他们。

任由思绪遐想了好一会,海故也没有出现。眼看音乐会快开始,我便独自入场了。古琴大师用那张琴弹奏了一曲极致完美的古代名曲,真得很好听,可我也依旧不喜欢。我很喜欢那张琴,很喜欢那首曲子,也欣赏那位大师高超的技艺,可偏偏不喜欢今时今日听到的音乐。当年弹琴的人知道自己一旦弹完,他的生命便会随着琴曲一块消失,正是那种明知是绝响却仍然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弹奏出一段必须全心且全新演绎的音乐的力量感染了我。而今这位大师早早功成名就,她弹奏曲子就好像凡人吃饭睡觉,熟练地演绎熟悉的曲目,少了一份虽然驾轻就熟但仍要把每次演奏当做一次全新体验的那种敬畏心。

正当我专心地思考时,忽然感受到背后有一股力量推了我一把,然后我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飞向台上大师正在弹奏的那张琴。我挣扎了一下,方向一偏,于是落入了大师的影子里。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我在大师的影子里跟随大师一起弹奏古琴,明明不是我在弹,却又真真切切地在弹。整个过程中,那张琴散发出无限的力量吸引我去靠近,如果我生前的最后一丝执念真的只是能够用此琴弹奏美妙乐曲,那么我最终的归宿一定是融入琴中成为琴的一部分,可惜不是。

第三幕 🔗

音乐会散场后,我随着人群慢悠悠地离开了音乐厅,回到了月湖里我常待的地方。果不其然,海故正背对着我站在那里发呆,或者赏月也不一定。我本来打算揍他一顿的,但看着他带着一丝忧愁的样子,便只化作轻轻一问:“为什么要向我下黑手?”

海故听到我的声音后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来尴尬一笑说:“我以为是帮了你一把。”

我走到海故身边,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确实是帮了我一把,帮我排除了一个选项。”可是我真正的心愿是什么,仍然毫无头绪。海故见我有些失望,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其实我这次查到了很多你生前的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听海故所言,我真名不详,表字山今,出生于富贵人家,一生吃穿不愁,成年后跟随普通的人生节奏一样在适当的年纪娶妻然后生养几个儿女……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二胡乐声,仔细听似乎还有人反复吟唱着一首歌谣。

月高高1,星寥寥,拂微风,云飘遥。

孤江边,心邈邈,两世牵,谁人晓。

回首间,几多欢笑昨夜天,残忆追旧年。

而如今,人事早飞远。

不知怎地,这歌声竟然将我和海故一起带回了一千多年前,来到了我人生轨迹发生重大转折的那天。那年我才二十六岁,无意中得到一张极其珍贵的古琴,将琴赠予我的友人悄悄告诉我,如果月正当空的时候与琴说话能够听到回音。于是当天晚上,在妻子儿女都熟睡后,我小心翼翼地将古琴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恭恭敬敬放好,等待月亮一点点升到最高。其实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就开始絮絮叨叨地向着古琴说话,我有抱怨妻子在有了孩子后不再像从前那样关心我了,感慨双亲将我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说着说着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那人弹奏绝响的古琴,记得那人被杀害时有几滴血溅到了琴身上恰好形成了几朵梅花的形状。慢慢地月已当空,而我并未察觉,想起旧事不自觉地说出了内心的疑惑:“难道眼前的琴就是当年那张?”

“是的。”一个声音回答了我。但是这个声音不是从任何别的地方传来,而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接着,我似乎又听到了当年那人弹奏的那首曲子,而琴身上的梅花竟随着乐声一朵一朵地盛开了。紧接着,回答我问题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又说了一句话,“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前提是你也得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现在的我和海故一起看着当年的我沉默地坐在石桌前望着琴发呆,实际上当年的声音现在的我也还能听到,我听到了琴的故事,它说它在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就诞生了意识,有了意识后它能更清楚地感受到日晒雨淋、风吹雨打之痛,却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微风拂过树梢的惬意、花鸟相争的生命之美,后来在它经历了刀砍斧削之钝痛、精雕细琢之锐痛以后终于被做成了一张琴,再后来的许多年里它曾流落于古琴名家之手、也曾流落到商贾小贩之手。距离上一次有人诚心跟它说话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许多年前古琴能弹奏出最流行的音乐,而今古琴是最难懂难学的一门乐器,它不想沉默地存在着于是央求我去为它收集更多珍贵乐器,方便它可以附身在别的乐器上感受不同的感受。从此,嗜好收集乐器成为了我往后人生中最显眼的标签。

一直到我活着的最后一天,我为它几乎收集到了全天下所有种类的乐器,它也如愿品尝了无数乐器的一生。在达成了它的愿望后,它终于记起了它的承诺,问我的愿望是什么?

“非要有的话,我希望不用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无限的知识!”

接着我听到那个声音的最后一句话,“如你所愿。”一阵天旋地转后,它赋予了我“灵魂不灭”,原来它与我交换了身体,我的灵魂附在了琴身,而它入了我接近朽木的人身代替我从这个世界上死去。现在的我看着生命最后一刻的那个“我”看着琴,“我”说,“要是我能用这琴弹奏出优美的乐曲就好了”。就在“我”试图去触碰琴弦时,生命力快速从我的身体里流失,“我”倒在地上,不一会“我”的妻子发现了“我”。

海故随我一起回溯了我的人生,整个过程中始终未发一言,直到“我”死去后,他说,“我们回去吧”。他刚说完,我便再次听到悠扬的二胡声,熟悉的歌声再次响起,月高高,星寥寥,拂微风,云飘遥……

乐声停止时,我再一次回到了现在的世界,月湖边上,明月高悬。即使我再笨也该猜到海故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但我也猜不出他的真实意图,说实在他确确实实帮助了我,自从他出现后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从前的事,也终于想起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质问海故的时候,一个背着二胡的女孩出现在了海故身旁,她朝我微微一笑后自我介绍:“山今,你好,我叫海希,大海的海,希望的希。”

海希的出现令我更加疑惑,这下连从何问起都不知道了。海故看我一直保持沉默,便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摸了摸后脑勺说,“海希是我请来帮忙的。额,她的乐声可以带你回到过去。我们都认为既然你很多事情都忘记了,那就没办法实现心愿了,但你真正的心愿一定能在过去里找到。”

“其实我觉得,应该先告诉你实情再行动的,可是海故他……”海希似乎想要解释,但话又只说一半。我更糊涂了,看着海故和海希问道:“你们都姓海?那你们是兄妹还是姐弟?”

海希仿佛被我的话逗乐了,笑着解释说道:“看来海故什么都没跟你说呀。我们不是兄妹也不是姐弟,我们是同一个组织的人。至于组织的名字,恕我不便相告。其实我们是来……”

“让我来说!”,海故打断了海希的话,“其实你早就不应该存在了,我们是来……如果你有心愿我会帮你达成,如果你有执念我会帮你抚平,我们是来确保让你消失的。我其实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但却发现你根本不像我之前遇到过的那种由执念诞生的妖魔鬼怪,你一点也不凶狠,甚至从未伤害过普通人类,顶多就是吓唬他们一下。”

海希看海故越说越不平静,便制止了他,同时代他说:“山今,你应该已经想起来自己真正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你也知晓了我们的真实意图,不要想着逃跑,组织的强大是你无法想象的,你可能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哟,气氛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

第四幕 🔗

是不是这世上人类的智慧都会随着年龄增长呢?人们出生,一步步走过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终到死亡。无论他们曾为何事执着,最终都会烟消云散。当人们开始接受衰老时,接受世上有些求而不得的东西确实不可得,接受生有涯知无涯,接受许多许多原本与自己所期盼的完全不同的事物,人们才真正走上自己的那条路,然后他们人生的智慧才开始累积。我想智慧与年龄并不是直接相关的。在生前最令我迷茫也最使我执着的是,我究竟想要的是一种怎样的人生?而今作为一缕魂魄我已孤独地存在了一千多年,换算成年龄的话大概可以当一些人的曾曾…曾祖父了,可我依然没想明白我原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人生!

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和妻子绿华在大街上闲逛,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泼妇,那泼妇十分凶悍对着我俩一顿臭骂,我多次想回嘴都没找到话缝,最终绿华代我俩向那泼妇好一顿赔罪我们才得以离开。那天我心想因为我跟绿华都读过书,思想都被书中教导的礼节框住了,因此总想要跟别人讲道理而不是简简单单放粗口对骂。后来在我变成魂魄在天地间飘荡的时候,在无穷尽的孤独将我吞噬的时候,我曾发了疯一样咒骂天地、咒骂那个不经我同意替我去死的古琴之魂,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撒了一回泼,事后回想在没有任何思想束缚的情形下能够撒泼可真舒服啊。

后来我又想,既然我已经可以永恒不灭地存在着,为何不去看看旁人多种多样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曾附身到一位将军的随军大纛上,看着他在纷争的乱世中征服这里又征服那里,最终被人心打败、被时间征服。我也曾附身到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最心爱的器物上,看着她远离故国被送到了各国皇帝的后宫里尔虞我诈只为生存。在见识了那么多权贵阶层的纷纷扰扰后,我决定再看看不同阶层人们的生活。我附身到了一位清白书生的砚台上,陪着他日夜苦读,后来他一路通过考试获得了尘世间许多美好的东西,他用他的笔记录下了许多真实的历史,再后来他把我附身的砚台送给了一位屡试不中的好友,于是我旁观了另一位书生终身抑郁的人生。在见识了许许多多人们的欲望挣扎后,我又决定看看那些社会底层每天忙于生存无暇思考的人们的生活,唉,我附身到了一顶草帽上,日日陪着草帽的主人辛勤劳作,可是无奈总会碰上蝗灾、水灾、旱灾总之就是各种天灾,每次闹饥荒我就会见识到何谓惨绝人寰、何谓人间炼狱。

在旁观了太多别人的人生后,我一度无法再面对孤独,因为我想不明白人们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由于我已经达到永恒,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寻找答案,而在我之前已经有无数人思考过存在的意义,并且他们有些人的答案通过书籍流传下来,于是我想也许只要读遍这世上所有的书籍便能找到答案。遗憾的是,那么多答案里都没有属于我的。而且我还发现,虽然我有永恒的时间去读书,但在我读一本书的同时就有无数人又写出新的书籍,只要人类不灭亡,我一个人再永恒也不可能读完全人类留下的书,即便每个写书的人都只有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啊,全人类的生命时间加起来真得比永恒还永恒。

由于读书没法找到答案,我便寻思着通过音乐、书法、建筑、雕刻、绘画等等方式来重新找答案。最后却发现,在万事万物的源头或者尽头,皆是一片空茫2。到后来我就懒得折腾了,来到月湖以后再也没挪过窝。即使我早已厌倦了永恒,却也只好永恒地存在。

其实我的所有执念早就全都被永恒磨灭掉了,这样的存在总让我感觉是虚幻的,没有了任何一丝执念以后,也丧失了一切与真实存在有关的感受。

其实我也老早就想逃脱永恒,想要重新活一次。我想正是因为现实人生有种种束缚、缺陷、边界,人们才能活得那么真实而有滋味。倘若一个爱吃之人拥有一个无底洞一样的大胃可以无限吃爱吃的食物,那么最开始一定吃得很开心,但越往后边际效应递减吃什么都一样。倘若人们许下的愿望都能立刻实现,那么还有谁愿意背上理想负重前行、探索未知领域。倘若人生可以无限次数重来,那么每一次人生都可能无法像只有一次那样拼尽全力,若不使出全力对待,那么收获的东西也会被看轻。甜是需要苦来对照的,没有尝过苦就不会知道甜有多甜。

看到这,你们一定猜到了我的结局吧。

琵琶版霍元甲—劉軼青


  1. 《月高高》是因果兄弟演唱的一首歌,曾经是电视剧《聊斋奇女子》的片尾曲,这首歌正式版本有六分多钟长,个人认为前奏的1分钟都应该去掉。 ↩︎

  2. “孔孟观之,说:‘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廯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屋,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致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雪而已。因为,那空茫真得足以摧毁人生存的意义。此外,老聃有老聃之道,庄周有庄周之道,我们后生小辈,但有归心,无不是托庇于其羽翼,才于蜉蝣之生中偶得意义。”—-摘自小椴《杯雪》。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小说中山今因为得到了永恒,才会觉得万事万物的来与去都是空茫,也正因为永恒而无法从老庄或其他哲学中得到自己的答案,但芸芸众生各有各的造化,应该会有各自不同的答案。 ↩︎